父亲成了快70岁的老人,依旧每顿饭独饮一碗酒
文 | 莫舟
在我位于江南乡村的家,喝酒,或者如方言里说的“吃酒”,就像吃饭一样,是从小到大家里日常餐饮的一部分。儿时,我和外公外婆住,外公晚饭时喝一碗黄酒,自己家里酿的,或者母亲孝敬的;回到自己家里时,我父亲每天午饭晚饭时都要喝酒,也是一个人喝。孩子女人不喝酒。
后来我组成了自己的跨文化家庭,喝酒也是日常,不胜酒力的我偶尔也小饮一杯。无论外公还是父亲的喝酒基因都没能遗传给我。反倒是女儿自带了酒鬼基因,不知是遗传了她父亲的,还是隔代遗传了我父亲的,抑或两者都有。喝酒成了全家人一起的事情。
“一碗黄酒,二两猪头肉”
是外公的幸福时刻
外公每天晚饭时喝一碗黄酒。
外公外婆都是从前做长工的“贫下中农”,过惯了苦日子,对饭菜没讲究,吃的都是自家地里种的稻谷碾的米以及屋后菜园里种的蔬菜;酒大部分也是自家酿的——红曲糯米酒。秋天收好的糯米,处理好加了红曲酿下去,正好过年可以吃,淡红色的液体,喷香且带一点点甜。外公吃的时候,我要是站在旁边看着眼馋,他会用筷子蘸一点酒让我尝一尝。
外公吃酒很有节制,中午不吃,因为他每天下午都要下地干活。晚饭时吃一碗,吃饭用的那种瓷碗。这一碗酒是经年在土地上劳作的外公对自己唯一的犒劳。若配上二两猪头肉,那就算得上小小的放纵了,一个月怕也吃不上一次。虽说到了我的童年时代,生活的确依旧清贫,但食物已经算是充足。只是外公节省惯了。
红曲糯米酒吃完的日子里,母亲给外公供应本地酒厂里工业酿造的黄酒,有时由往返于自己家和外婆家的我穿过邻近的村庄带给外公,有时母亲自己骑着她二十八寸的凤凰自行车带过去。我家和外婆家隔了最多两华里,我小时候走路要走上一阵子。这几年每次回家,我沿着两个村庄间的河坝走了又走,没几分钟就走到了。外婆家的老房子夹在新起的洋房间,连屋檐也看不到。
黄酒外公也爱吃,同样就粗茶淡饭。他像土地一样接受一切,从不抱怨,连身体也不曾抱恙。他属牛,像牛一样温和,像牛一样勤恳。“一碗黄酒,二两猪头肉”是他的幸福时刻。
那是一个周日早上,我和外婆难得赖了会儿床。门外有急促的敲门声,外婆起来开门,我看到从门口照进屋里的阳光。外婆哭了。很快我跑在回自己家的田间小路上,一边哭一边跑。一路跑到家,母亲正准备从二楼走下来,我喊:“妈妈,外公死了。”
母亲“啊”地喊了一声后大哭,她扔了手上的东西,跑下来,往外跑了两步又转回来,推了她的二十八寸自行车,把我放在横杠上,往外婆家骑。
我们到的时候,外公已经被抬了回来,穿好了干干净净的蓝色粗布衣服,躺在一块门板上,放在院子里。这天早晨外公外出去城里卖菜,摔在了村口的一个拐角,滚到了灌溉用的水渠里,被发现时已经断了气。按照本地的习俗,在外丧命的人不能在家里摆灵堂。母亲不依,哭着和主持丧事的男人争论,硬是把外公摆到了家里。
那一晚下了暴雨。外婆、母亲和我三代女人坐在外公的灵前守着。外公外婆只有母亲一个孩子。她们轻轻地说话,我坐着听。母亲怪自己一直给外公喝酒,外公的身体一直硬朗,肯定是酒喝得高血压,所以才会脑溢血。她说着说着就哭了,说“爹爹你怎么就这样走了?我连尽孝也没尽啊!”外婆也哭,哭着安慰母亲,说“这样没痛没病地走也算福气”。
这些情景过了许多年,每每想起,一幕幕就在眼前。那一年,母亲三十岁还不到,用她自己的话说:“对爹爹没尽够孝”。
快70岁的父亲,依旧每晚独饮
一碗酒,酒碗的右侧,一双筷子搭在最近的菜盘子上,左侧一个玻璃烟灰缸,缸上搭着一支香烟。这些都是父亲每顿饭时面前必定摆着的,他左手里可能还拿着一张报纸。自打我有记忆一来都是如此,眼前的菜或多或寡,烟、酒、报纸(现在是手机)一定有,中饭晚饭都一样。
每顿饭上,父亲都会一边喝酒一边阅读,中间穿插着抽烟和吃菜。他从来不慌不忙,即使在农忙季节,母亲扒拉了一碗饭几口菜就冲出去干活的时候,他也能吃上大半个小时。一个人吃时,黄酒他只喝一碗,喝完了就不再添,若是夏天,他则要喝完一瓶啤酒。他这样多任务并行,也从来不会搞混。有几次,母亲心情特别好,带着我偷偷观察过父亲眼睛不抬起来从碗里夹来的菜,会不会把菜塞到鼻子里去。他没有,从没失误过。我和母亲在一旁忍不住笑出声音来,父亲的眼睛还是没有离开他面前的报纸,他不过嘴角微微露出了一丝笑。大笑、张开嘴笑是父亲不知道如何做的表情。
在家里的饭桌上,父亲的座位是固定的,他的烟灰缸放在那里,报纸放在那里,牙签盒放在那里。母亲、弟弟和我则是流动的,我们随便坐。眼、口、手都要各施其职的父亲从来不在饭桌上跟我们聊天。母亲却喜欢把一天里邻里的八卦或者她在报纸上读来的新闻说给我们听,我们有时候忘乎所以,声音越聊越大,或者笑得大声了;有时候是我和弟弟不知为何吵起架来,“啪”的一声,父亲突然把筷子拍在桌子上,我们都把还没说出来的话或者没笑出来的那口气憋进肚子里。
沉默的饭桌延续了许多年,直到近年才被打破。
父亲在餐桌上的座位前,依旧放着烟、烟灰缸、牙签盒。他手里的报纸换成了手机。更大的变化在于父亲开始亲自下厨了,他似乎在某一天突然嫌弃母亲做的菜,于是那个一直坐在桌前等待饭菜上桌的他每天看好了时间进厨房烧菜,一个个端上来,再坐下开始和从前一样的流程。这一举动让母亲感到欣慰,她屡次告诉我:“没想到这辈子还有吃你爸做的饭的时候,还不错!”
手机是我买给他的,他在上面看书。我回去时,看到过他把字体放得很大,要不断地腾出手来翻页。我还发现他不再吃饭的同时抽烟了,可能没有空闲的手,也可能——因为他身边坐着他的孙女小萱。这个5岁的小女孩最黏爷爷,吃每顿饭都要坐在爷爷身旁由爷爷来喂。父亲在喝酒吃菜看书之外,还要时不时腾出手来,从旁边的碗里盛一勺子喂小萱。母亲说父亲“被孙女教得服服帖帖,你们小时候可没有这样的待遇“。
小萱叽叽喳喳地有好多话要说,有时要求不同的菜,有时自顾自唱歌。我的女儿更是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说什么的小话痨,她会向外公讨一口酒喝。这样的时候,小萱也会跟着要爷爷拿筷子在碗里蘸一蘸给她尝尝。我家里的男性都是沉默的,父亲如此、弟弟如此、弟弟的儿子也是如此,可是两个小女孩打破了这种沉默。
父亲成了快70岁的老人。他依旧每顿饭独饮一碗酒。我比母亲幸运,有更多的时间给父亲买酒喝,或者偶尔坐在他旁边看他喝酒。
去年冬天,我和安一起回去时,看到他喝一种白酒。安很好奇,父亲说是自己家里酿的梅江烧,他还带安去地下室看他的滴漏装置,两个人互相语言不通,只需要打手势就行了。他倒了小半碗给安喝,一向不喜中国白酒的安竟说那白酒顺滑易入口。安也倒了我们带回去的威士忌给父亲喝,父亲尝了尝,点了点头。后续几天里,他继续喝自己做的白酒。
春天我再回去时,看到那一瓶威士忌还在,父亲换了玻璃酒杯喝梅江烧,每顿饭一小杯。饭后他坐在窗户边抽烟,在手机上看书,在长久地弥漫在整个房子里的安静中。
先生说,女儿会喝酒是好事
我的女儿则是从小被父亲“训练”成酒精自由的。
女儿大概两三岁的时候就喜欢喝啤酒。她喜欢从她爸爸安的啤酒杯里刮一勺泡沫来吃,并十分享受那绵绸的滋味。有时安会故意倒给她一点啤酒液体,她也会津津有味地品尝,这在我看来十分不可思议。
有一年暑假,应该是她5岁的时候,母亲带她回老家过暑假,她经常去隔壁的小店里给我奶奶买啤酒,买了来顺便给自己倒一点喝。母亲打电话来哭笑不得地汇报。
去年疫情期间关在家里太久了,有一天她突然很想回学校,大哭着说“想要喝点酒”,着实把我吓了一跳。
Rio则是她的最爱,经常主动要求帮我们去小区的便利店买Rio,我们喝的时候,她可以求着分一口。“妈妈,你能不能把最后那点留给我?”她经常装得可怜兮兮地问我。
诸如圣诞节、家人的生日这样的时候,安总是也给她倒小半杯红酒,她像模像样地眨巴着嘴说好喝。我免不了要担心她摄入酒精过多,对身体不好。有一次她喝了一点红酒之后,我突然发现她两颊绯红,惊叫着问她“是不是喝醉了?”谁知她大笑起来,说:“妈妈你上当了,我涂了腮红,你看,擦得掉的。我就知道你会上当的。”也是,小半杯红酒怎能让这个小酒鬼醉倒呢?
烈酒她也尝过的。有一次她看到安倒威士忌,大约是这蜂蜜色的液体太诱人,倒到冰块上又散发着一种透心凉,她看得有些入迷,问能不能尝一口。安拿了一个迷你烈酒杯给她倒了点,这会儿她抿了一小口便说“brrr,太难喝了。”
我有时候怪安什么都让女儿尝尝,他说现在尝过了,青春期时就不会因为好奇而背着我们去尝试,再说了,会喝酒不是坏事,可能还能保护自己。
最近的一个周五晚上,家里有好事发生,我们决定喝点小酒庆祝。安答应女儿可以喝掉一整瓶,如果她喝得脸红心跳,就说明她还没准备好,以后一段时间内她还不能喝酒;如果没事,那么在值得庆祝的日子,她就可以在家里喝一瓶Rio。同样是他的歪道理:每个人都有第一次醉酒,有其在外面醉,不如在家里安全的环境下醉。晚饭时我和女儿各喝一瓶Rio,过后问她感觉如何,她说没感觉啊,连脸也没红!
这意味着她在家里获得了第一阶段的喝酒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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